【“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beautyleg 白丝
一处被忽视的词语立异
——晴雯判语“心比天高”读想条记
作者：湖南师范大学体裁院教师，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刘上生
《红楼梦》耐读耐想。有些明白如话的语词，看似一目了然，但细想却未势必。如泉眼澄莹见底，却取之不停挹之无尽。晴雯判语“心比天高”一语等于如斯。
语义索源
查扫数辞书，“心比天高”作为一个词语或谚语的出处皆是《红楼梦》，可见系曹公创始无疑。
《红楼梦大辞典》（校正版）对“心比天高，身为卑劣”的讲解是：
“意谓晴雯虽然社会地位低下，建树卑贱，是当日赖大买来的‘奴才的奴才’，但心肠极为正派，最无捧场凑趣儿的奴才相，最敷裕抗击精神。”
“心肠”以下是阐释“心比天高”的。这是对判语所涉文本内容的正确阐释，但并非解词。
一样援用此判语词语，《汉语大辞书》的讲解则是：
“刻画心肠自负或所想逾越现实。”
这是语义学的讲解，它切合字义，从两个角度释“心”：一为“心肠”即“心肠”，指气质性格；二为“所想”即“心志”，或曰抱负追求为全面。不外依据这一讲解“心比天高”很难作整个的正面和会，而是包含了复杂的细目与辩说双重内涵。“心肠自负”不错是对平淡的蔑视，但也可能是过分自视或对他东说念主的骄横；“所想逾越现实”或是领有高远的抱负追求，但也可能是脱离现实的幻想或空想。
两本巨擘辞书作出驳倒意思意思不一样的讲解，这是由器具书的不同性质和方针决定的。东说念主们也由此不错看到，当曹雪芹创造出“心比天高”一词时beautyleg 白丝，已赋予其不一般的意思意思内涵。
这是一处被一般读者忽视的词语立异，夙昔似乎莫得东说念主作念过筹商。
“心比天高”语词为曹雪芹创始，但它并非无本之木。从语源看，它应来自“心高”一词，是“心高”的顶点化表述。《红楼梦》中就用了“心高”。第72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授室》中旺儿家的想求凤姐赞理，把彩霞给女儿作念媳妇，怕彩霞父母不愿，有几句话：
“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莫得甚说的，仅仅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心高”这里显豁是贬斥意味。《汉语大辞典》引此文讲解“心高”为“怀抱的但愿庞杂”，应该是从“心高”字词本义言之，但在具体语境中，施行上不时包含对所述对象的不悦，演义中来旺家的话等于如斯。
《辞源》无“心高”一词。作为古东说念主认定的想维器官（《孟子》所谓“心之官则想”），上古演化出“心广” “心远”等物理向度词语，“心酸”“心醉”等面貌内涵词语，养殖出物理向度的“心高”概况是近古通俗话词作品出现后的事情，自后为社会秉承通用。值得留意的是，作为词语的“心高”，一出现就附着某种辩说意味，并联结成“心高气傲”等谚语。元无名氏杂剧《冻苏秦》第一折：“我可也心高气傲惹东说念主憎。”又作“心高气硬”，或“气傲心高”，明王錂《春芜记•反目》：“你平日里心高气硬，笑伊家当天无政策生。”《二刻拍案称奇》卷22：“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手脚念似《莲花落》，满市唱着讨饭。”《清史稿.允禵传》：“谕曰：‘允禵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望其懊丧，以便加恩。’”在扫数这些词语或谚语中，“心高”皆是同“气傲”“气硬”等贬义词语组合使用，又强化其辩说性内涵的。服从，语词本义所应有的“心志高远”（如前引《汉语大辞书》所释）的细目性内涵就被障翳了。明李孔修《貧居自述》（其四十五）是较早把“心”与“天”相干起来的：“唯一东说念主心高似天，谁知造化五行偏。无餍欲享千年寿，立意枉费万顷田……”这又所以“心高”为贪欲，从“所想逾越现实”的另一负面角度诈欺语词。
大体言之，以“心高”为语源附着辩说性内涵，这等于曹雪芹创造“心比天高”语词的语义基础和传统习气。中性字面上附着如斯负面倾向的语义，一定有长远的社会期间布景，这是否响应了封建后期日趋保守平淡、压抑特立个性的社会面貌，值得筹商。
很显豁，曹雪芹不仅创造了一个新词语，并且赋予新义，这自己等于一种具有打破意思意思的特立独行。
点铁成金
无法辩说，晴雯判语“心比天高”所用“心高”的基本语义与前代承传和《红楼梦》合并文本仍具有共通性。然则，曹雪芹的语词立异和语境创造，却结束了语义回转。《红楼梦》读者从判语里读出的毫不是贬斥嘲讽，而是讴颂感叹。这是怎样回事呢？
因为曹雪芹不是孤随即创造了语词“心比天高”，而是把它放在极其富于哲理意思意思和社会意思意思的“好意思的销毁”的悲催性语境之中，创造完成。此处演义文本叙述云：
“首页上画着一幅画，既无东说念主物，也非山水，不外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资料。后有几行笔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卑劣。风骚机灵招东说念主怨。寿夭多因贬低生，厚情令郎空嗟念。”
判语前四句包含两层意思意思：把晴雯名字解析为“霁月”“彩云”，这两个料想皆是天上好意思景，它是一种贫困（“难逢”）但人命力极为脆弱（“易散”）的好意思。下接“心比天高”，浮现晴雯神（心）对形（貌）的卓绝。这种精神好意思才具有现实卓绝性，这是一层意思意思。第二层通过“心比天高”与“身为卑劣”的反差和对映，展现出“心”（东说念主格精神追求）对“身”（身份地位）的卓绝，这一卓绝的意思意思更为庞大。因为包含着对社会抗拒的正义起义和反叛，是对晴雯的反奴东说念主格的精好意思高度详细。由此，判语就通过两种卓绝极赞了晴雯之东说念主格之高与好意思，并使其成为晴雯反奴东说念主格的料联想征。而画面上的“乌云浊雾”绚烂的飘渺势力与判语中揭露的对好意思功德物的忌妒（“怨”“贬低”）等东说念主性丑恶、社会丑恶恰是变成晴雯悲催的原因，“嗟念”则昭着抒发了作者魄力。这就使得“心比天高”弱化以致消解了“心高”词语在流传中附着的辩说性语义，而突显其被覆没的细目性语义。不仅于此，作者还通过“比天高”的夸张相比手法将其语义推向了极致。天为至高，是中国古代天然天珍重和天东说念主合一的“天帝”“天命”珍重的物理相识基础。“昊天罔极”（《诗经•蓼莪》），东说念主至轻细。“心比天高”是一种冲击以致打破感受极限的料想创造，“心高”这个历久附着辩说语义的词语，在曹雪芹创造的语境中回荡为颂扬之语了。这确凿点铁成金啊！
从今东说念主的目光苛求，晴雯的精神追求也许算不上什么雄壮上。但十八世纪的曹雪芹却抒发了最强烈的细目，以致像宝玉视晴雯为“第一件大事”那样有些偏疼。其原因，八十年前，王昆仑先生在呈报“晴雯的强劲中心”时长远指出：
“她原原本本施展着被压迫在封建总揽下抗击者的骨子——节气。在密斯们中林黛玉有节气，但晴雯是穷人，是孤儿，是丫鬟，因此晴雯的性格中最彰着最杰出的特征是身处奴才的地位却顽强反对奴才们凑趣儿主子、出卖我方的卑下品性。通俗地说，等于反奴性。……她反对别东说念主的奴性，反对别东说念主奴视我方，我方不愿以奴才自居。一直到临了，对非常的搜查，编造的污蔑，这倔强的仙女恒久是顽强不屈服。”
这等于“心比天高“的骨子内涵。笔者也曾指出，曹雪芹的这种情谊取向不但与他个性中的“傲骨”相呼应，并且融入了他建树的世代受奴役的包衣曹家反奴东说念主格的精神传承。有着长远的民族历史文化和眷属文化钤记。毛泽东在呈报鲁迅骨头最硬莫得涓滴百顺百依时就指出，这是最可追究的民族性格。
天然，曹雪芹所作念的语义翻转并不是对原有语义的透顶辩说，“心高”或“心比天高”的语义原来具有双重性内涵，作为语词绚烂，由于东说念主性和个性的复杂性，这种矛盾还可能集会在某个东说念主身上。晴雯等于如斯。从身份说，她确是赖各人买来孝顺贾母的“奴才的奴才”，但由于贾母的趣味，很是是贾宝玉的宠任，她又是品级奴役的受惠者；她既有“一样这屋里的东说念主，谁又比谁更昂然些”的朴素对等不雅念，又有随性惩治小丫头的“爆炭”性情：她的“只说各人横竖是在一处”的“痴心傻意”，虽然比薛宝钗“送我上青云”，花袭东说念主求“毕生倚靠”的方针来得皎白崇高，但又照实是脱离现实的活泼幻想。她的“风骚机灵”招东说念主忌妒，天然是由于东说念主性和社会丑恶，也有其“心高气傲”自身的身分。这就使得晴雯悲催，在社会悲催、东说念主性悲催的主要内涵除外，还有性格悲催的长远意思意思。这恰是曹雪芹用“厚情令郎空嗟念”一语写出他的复杂感受的原因，亦然他着意诈欺“心高”语词又加以立异为“心比天高”作为晴雯判语的良苦尽心。它的满纸乌云浊雾，既是震怒控诉，亦然千里重嗟叹。
关联词，承认“心比天高”的语义双重性并不成辩说它在判语语境中的基本内涵。归根结底，它是曹雪芹为钟爱的女奴晴雯作为好意思的精灵和反奴东说念主格化身所尽心创造的语词绚烂。在演义构想中，它既与后文现实晴雯形象过火悲催态状相印证，又与晴雯逝后《芙蓉女儿诔》创造的冒昧女神形象前后映射，不错说，芙蓉女神形象乃“心比天高”的语词绚烂的具象和升华。
“心比天高”是精神上升翱翔的料想。受“天法说念，说念法天然”老庄形而上学影响，曹雪芹笔下“心比天高”中的“天”，显豁绝非无出其右的垄断或东说念主格神，而是体现“说念”的天然。他所称颂晴雯的“心”即精神追求，恰是允洽天然的被李贽等先进想想家看重的原初东说念主性，刎颈之交童心。恰所以这种冲破传统与世俗的形而上学想想和好意思学不雅念为基础，他在《芙蓉女儿诔》中把女奴晴雯创变成绝好意思女神：
“其为质则金玉不及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及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及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及喻其色”
这是表里俱臻极顶的好意思的精灵。不错很表示地看到，“心比天高”的料想已融入其中，以致不错说，它成为《芙蓉诔》女神形象的构想起首。作者创造的芙蓉女神形象，已不同于尚存某些性格颓势的现实东说念主物晴雯。举例“姊妹悉慕媖嫺，妪媪咸仰惠德”，就与晴雯东说念主缘关系的施行大相径庭。咱们不可能通过诔文所写归附现实晴雯和宝晴关系细节，因为芙蓉女神已是对现实东说念主物晴雯的盼愿化修正和升华。而这一升华的哲想和审盛料想，作者早已在判语中对现实东说念主物晴雯“心比天高”语词绚烂创造埋下了伏笔。
晴雯是曹雪芹创造的体裁史上第一位反奴东说念主格女奴形象。曹雪芹又把创始的“心比天高”词语献给了晴雯。新词语，新语境，新语义，与新形象交融一体。
二水分流
在《红楼梦》的说话秉承史中，晴雯判语“心比天高”很耐东说念主寻味。不但在阅读中人所共知，并且干涉当代体裁语汇，为很多作者作者所重视。这种情况，在演义文本中实属冷漠。
最早收受这一词语的是文豪鲁迅。《故事新编.出关》中，关尹喜同部下辩论出关的老子说：
“……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确凿‘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成无不爱。何处还能恋爱，敢恋爱？……”
“心高于天，命薄如纸”彰着是对“心比天高，身为卑劣”的仿制，用以施展关尹喜对老子的嘲讽之意。鲁迅在《“出关”的“关”》一文中说：“我原意于关尹子的哄笑。因为老子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作念，徒作大言的泛论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可一无所为。他是连妃耦也娶不成的。可见鲁迅在此用“心比天高”的语意已整个不同于曹雪芹了。在某种意思意思上，它是对《红楼梦》的逆反，不错说，又回应到“心高”偏向辩说性内涵的原初语意了。不外，当鲁迅以“心”与“命”即精神追求与现实遭际相干对照的时候，他照旧把曹公“心”与“身”的个体（小天地）自我照射拓展到无比开阔的天下（大天地）了。
探花于是就出现了两位文豪合并语词的语义不对：“心比天高，身为卑劣”的褒扬与“心高于天，命薄如纸”的贬讽，并且它们皆得以泛泛流传并干涉体裁语汇宝库。它使东说念主们梦想起《红楼梦》黛钗双峰独立二水分流影响后世的奇景，仅仅这里还多一种代际的秉承和立异。搜索百度，用此词语者，邪恶昭著，虽然在“刻画心肠自负或所想逾越现实”的基本语义大体一致，但其具体结束则因语境而异，取负面意思意思者，如：“不成侍奉他一辈子。那么个小丫头，不要心比天高。”（林语堂《京华烟云》）“你怎样能那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压根，失态惬心。”（贾平凹《躁急》）其中，命相之类或含命相不雅念之作尤多。而表正面意思意思者如：“蔑视苏惠，这也证实芳卿这个东说念主亦然心比天高，才华亦然出众，并且盼愿作事是跟从曹雪芹的。”（胡德平《曹雪芹在西山》）“有心比天高，来造凌云塔。”（范诗银《卜算子•繁塔》）即使用鲁迅语，也可用于揄扬：“他（她）们有才，有德，有能，个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章诒和《旧事并不如烟》）励志之作多仿此。笔者在筹谋包衣曹家精神传承时，也借用了“心比天高，身为卑劣”二语，呈报曹寅的反奴东说念主格妥协平安肠，过火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影响。
语义在语境创造中结束和闪光。这将是一个连绵无间，永无绝顶的经过。曹雪芹等于这一说话奇不雅的开导者。（刘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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